2011年3月11日地震日记事

地震袭来的时候,我正坐在东京大学驹场校区8号馆4楼的办公室里,给自己泡一杯色泽明丽的绿茶。窗外的天空不似以往般一碧如洗,而是处处有灰色的绒线团似的云团点缀。我心想,今天天气预报不准啊,不是说放晴的么。
地震袭来的那一刻,我照例凝定在椅子里。说是照例,因为在日本住了将近两年,这样些微的摇晃也体验了不下十次,每次都在我身体处于凝定头脑处于观望的阶段中,晃动就悄无声息地止息了。然而这次的晃动却显然正在变得越来越猛烈。办公室门边的挂衣架上,黑色的塑料衣架不断地相互撞击,混合着百叶窗沙拉啦的抖动声,接着头上的暖气机,乃至天花板,都发出格拉拉格拉拉的响声。我的头脑告诉我,不对,得赶紧采取措施,可是,什么措施呢?
夺门而出?!
我再一次望向窗外。窗外的视界已经被震颤摇摆的百叶窗条割裂得纷乱不堪,尽管如此,我还是能清楚地看见对面未完成的新楼的脚手架,也在不断地晃动,天空、树影、阳光,一切的一切都像颠簸在无色透明的水波中一般,不得安静的片刻。
我在晕眩中站起身来,夺门而出这个词对我而言显然是奢侈了。我感觉自己连走动都有些困难。四肢突然变得很沉重,如果大脑有个发动引擎的话,那刚才的地震一定是把
那把启动的钥匙给晃到了不知哪个角落。一路勉力保持平衡地蹭到门边,开门(门被轻易地打开了!),探头,走廊上居然空无一人!
所以不该夺门而出?!都震成这样了,日本人都还能坦然地举止若常么?
站在门边的那一刻,晃动变得更猛烈了,整个房间似乎能发出声音的角落都在发出声音,不能发出声音的角落,如果有的话,大概就是我了。我靠着门站着,世界在那一刻只剩下头上的天花板,我必须确保它不会砸到我的头上。天花板上的灯,还好,是嵌在墙里的,而且灯离我还很远。空调,应该不至于会砸下来。隔壁桌上堆满的书和资料,全都在这时刷拉拉地滑到了地面上。门窗都在抖动,塑料衣架发出最后一声碰撞,啪啪地掉到地上。左边和右边的塑料盆栽的叶片更是哗啦啦地响成一片。在声音散落四方的混乱中,我能想到的只有一句话,JESUS, SAVE ME.
又过了漫长的片刻,声音终于止息了。我挨到电话机旁,给在国内的家人打了个电话。我妈正在和那两扇萦绕她心头多年的肮脏窗户做最后的决战,因此她非常平静而坦然地告诉我,人家日本人都那么镇静,你怕什么?
被晃得头昏眼花的我,突然因此而意识到自己的畏缩是多么地渺小而不足一提。然而就在此刻,晃动又开始了。我放下电话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但是我无法判断这颤抖是来自我的身体还是来自那突然又被不详的透明水波所浸透的世界。
打开门,走廊还是空旷。但在遥远的那一头, 有一个穿灰色长羽绒服的女孩朝这个方向跑过来。晃动这次持续得不太久,根据我迟缓的判断,危险已经过去了。所以我看了那个女孩一眼,然后重新打算关上房门。
结果她冲过来,中止了我这一愚蠢的举动。“地震了,你怎么还呆在房间里?你赶紧和我出来啊!”
她说的这句话,让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头脑引擎需要的那把钥匙,居然被这个素昧平生的日本女子给找回来了。于是,关于地震求生常识的各种记忆、境况判断力、冷静和理性,都随着我的语言机能一起被激活了。(话说这激活来得也实在迟了一点……)
她几乎是拽着我出的大楼。我确认了自己的手机和各样必备品,在下救生扶梯时感激地问她:“可是我刚才看了半天,也没见有人出去避难啊?”
她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我:“地震的中间,必须要躲在桌子底下,然后一俟停息,再跑到空旷地方避难。这是我们从小学时代开始就每年重复演练的必要求生技能啊。”然后她停下来,笑了笑:“你是外国人吧?”
我点头:“中国人。”
“果然,我在远处看见居然有人在地震的时候还关门回房间,就知道肯定是外国人。”
我一瞬失语。果然防灾意识与我,不是那种被不断重复实践而赋予的身体记忆,而只是一种似是而非不置可否的头脑记忆。头脑引擎失效的时候,身体就被放逐到另一个维度里去了。
楼前空地上早已站满了人,三个一群,五个一堆,但每个人都看上去神色如常,并不见惊慌失措的样子。我试着拨了N个人的手机,都无法接通。周围的人悠悠地互相探询信息,我却一个熟人也联系不上。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布满阴云,风也飕飕地变得阴冷而刺骨起来。
不知是不是我的茫然失措已经于不觉间形诸神色,那个女子走过来:“你是不是一个人啊?朋友都联系不上吧?”
我点头,说自己来这里不久,认识的人不多。
她说:“那你就和我们在一起吧。一个人心里会害怕的对吧,人多的话也能壮壮胆。”
于是,我找到组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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