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11地震日记事(再续)

一个外国人,以个体的身份,加入一个日本人的团体,对日本人而言,就意味着他能够顺利地将这个“他者”在自己头脑的坐标轴中进行定位。定位也算是一种命名,它是认识的开端。这就好比在日本人头脑的编码程式中,“他者”能被顺利解码成为可读文件,而不是一个挂着莫名其妙扩展名后缀的行迹可疑的家伙,浑身散发着可能颠覆系统的病毒气味。(夸张了……)
在日本人的团体中,最初的一个定位就是“前辈”和“后辈”。对于前辈而言,你是后辈,因此你需要得到照顾;对于后辈而言,你是前辈,则你应该得到尊重。虽然你可能是一个外国人,但你同时而且首先是这个团体的一份子,因此大家就容易自然亲切地对待你,也容易在你面前自然放松地对待彼此了。
德意志文化研究专业的院生室在九号馆,里面早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同行的早川告诉我,九号馆的耐震性能仅次于驹场最新的18号馆,所以在这里一定会很安全的。
我表示不相信。9号馆从来都是貌不惊人的,低矮陈旧,外面的粉墙都变色了。
“我还以为除了18号馆,就是我们8号馆最新了呢。”
早川给我看她在8号馆楼梯口拍的墙面裂痕,有几条从天花吊顶处蜿蜒而下,碎石灰散落了一地。“中看不中用吧”,她笑着说,“你知道8号馆前年改修的时候只是粉刷了墙面,可9号馆可是从里到外都整修了哦。”
原田把我介绍给周围的院生。我说自己初来乍到,认识的人都联络不上,心里不踏实,就一路跟来了。
大家深表理解地点头,让座。一个叫斋藤的男生,眉眼儿和声线都像极了日本著名演员堤真一,问我:“你是新生吧?如果你到留学生事务中心,他们应该会有新的信息提供哦。”
我回答:“我不是新生,我是研究员,比较文化研究室的。”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果然斋藤君立刻敛眉正坐,说道:“啊,老师……”
和老师,是没有什么先辈后辈之分的。
他顿了一下,换了敬语:“老师如果到科研支援科看看,可能会有新的信息提供。如果有什么感到困惑的地方,就告诉我吧。”
我解释说自己有办公室,现在只是担心交通停滞回不了家,所以想找个人多的地方,和大家一起行动。
斋藤说自己住在吉祥寺,现在首都圈交通都停了,待会儿怕得走回去才行。
走回去?我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吉祥寺是京王井之头线的终点站,驹场东大前是第二站,这之间的距离之长可想而知。
他很腼腆地笑笑:“碰到这样的情况也是没有办法的。十几公里吧,我以前走过一次,三个小时应该能到。”
聚集在后面看网上在线直播的德国学生群突然发出一声惊叹,我们这才发现画面上那恍如末世般惨烈的光景:汽车、房屋被污褐的巨浪冲积到一处;海面上形成的巨大漩涡……
我身后一个圆脸短卷发,有着一对洋娃娃般卷曲睫毛大眼睛的女孩,倒吸一口气呢喃道:“这是日本么……”
没有人回答她。大家都在一瞬间陷入沉默。
后来,斋藤为首的几个男生,都选择步行回家。从他们发回的短信看,每个人都花了比正常时间多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他们说因为有太多的同行者,所以人行道显得比任何时候都逼仄。再加上驾车回家的人这时达到高峰,一些单行道也陷入拥堵的状况。最后他们都平安到家,并纷纷发回家里纷乱的照片。大家辛苦了!他们的短信最后这样结尾。
虽然在东京没有房屋因地震而毁损,但是电车停运,就足以使这座建造在铁轨上的都市陷入混乱。但是,根据我的体验,这种混乱的状态,或许都被日本人压抑在心里。在表面上,我没看到慌乱或者失措,没看到躁狂或者歇斯底里,我看到的只是数以千计沉默的人群,沉默地移动或者等待。人头攒动的新宿或涩谷街头,声音却意外地缺席。
研究室里,只剩下我和另外三个女生。
为了让我们不受冻,住在附近的原田给我们拿来了红外线炉、毛毯,另外还有睡衣和成套的洗漱用具。长谷川老师怕我们感到害怕,没有回家,和另外两个志愿留下的男生到隔壁给我们守夜壮胆。先前回家的男生临走前到附近的超市买了很多面包、饼干和水,交代我们一定要吃完。
夜里十点,我用羽绒衣和棉被把自己裹得像一粒粽子一样,在沙发上躺下来,和早川还有娃娃脸的田村聊天。早川有家人在长野,因此每隔五分钟就跳起来查看最新的地震信息。田村是东京出生,家人都在都内,但是妈妈至今还没有联系上。我问她,你很担心吧。她忽闪着漂亮的大眼睛:“不会有事的,都内还很安全,大概是交通和通信中断的关系吧。”
后来两人还是先后去打了公共电话,因为那是唯一能打通的电话了。足足去了一个小时才回来,说是因为驹场校区开放教师和食堂给涩谷附近滞留的人群当临时避难所,很多人都去用电话,队伍拍得太长。
田村很高兴,脸上红扑扑的:“找到妈妈了!”
洗漱的时候,发现少了一支牙刷,大家推让了一圈,我说:“石头剪子布好了!”结果提议的笨蛋输掉了。田村和早川鞠躬道歉了半天,最后田村很不好意思地掏出一个小罐漱口水递给我,说:“我随身带的,刚用过一次,我有自己洗杯盖的,你如果不介意的话……”
话说你的包里怎么什么都有啊……
她更加不好意思了:“今天早上有发表,中午有聚餐,所以就带在身上了。”
日本女生午饭后在厕所里努力刷牙的情景,立刻浮现在我脑海里了。
那天晚上其实谁都没有睡着。虽然有暖气,可是日本冬天节电,暖气都自动控制在22度左右,到了夜半时分,寒气都贴着肌肤侵上来;再就是余震不断。大家经历了一大震之后,神经都变得纤细而敏感,一有点风吹草动,浑身都不由自主地绷紧,随时准备往桌子底下钻。那一夜大震没有,小却明确的震动,每隔十来分钟就出现一趟,最后早川从沙发临时凑搭的椅子上坐起来:“我去看看消息吧,这么勉强也睡不着。”
在睁眼又闭眼的来回折腾中,东方于不经意间透出了光亮。
日本史上最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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